邻居家七岁的小男孩一个人蹲在操场的角落里，专心地拿手指在地上比画着什么。我以为他在一遍遍写着暗恋的女生的名字，走近看才发现，原来他在一只只压死地上成队爬行的蚂蚁，旁若无人。看到他嘴角不经意浮现的笑容，我感到可怕极了。
人是弱小的，因为人具有感情。也可能正因为具有感情，人类才能比其他生物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弱小。因为弱小，所以会有不安、恐惧，进而产生憎恨和爱情。
承认自己的弱小，对于一个健全的人来说，是多么可爱的事啊。反之，否认自己弱小的人，却让人觉得可怕。
古代印度有个传说。佛祖在天上美丽的瑶池边散步，闲来无事，于是拨开层云，看看下界的芸芸众生是否安居乐业。不想用过了力，一下子把人界隔了过去，直看到了地狱的底层。不知道佛祖是否经常这样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人或鬼，但我猜答案是否定的：毕竟佛祖慈悲为怀，如果总是看到人们像在地狱一般悲惨地挣扎，一定会泪如泉涌，给人间带来更多的苦难。但这次姑且算是好奇，佛祖终于向下看了一眼，于是一个“幸运儿”激起了佛祖的同情。佛祖法力无边，大概一眼就能看出人们的前世今生。这个“幸运儿”生前在河边走路，不经意间看到一只蜘蛛在河边挣扎。它拼命舞动着八只长腿，没有脖子的头部也连同身体在像痉挛般扭动，但终究不能离开水洼半步，离力竭身亡只剩半步之遥。于是“幸运儿”动了恻隐之心，伸出手指从水中把蜘蛛挑了出来，轻轻放在岸边的芦苇叶上。我猜如果蜘蛛能变形的话，一定会化作一个美丽的女子来报答他。可毕竟现实不是童话，“幸运儿”度过了普普通通的一生，稀里糊涂地到了地狱，受尽煎熬。如果他尚且保留有生前的记忆，一定会为自己的遭遇鸣不平吧；即使没有做过善事，人们不还是同样会抱怨“为什么偏偏是我”。但无独有偶，佛祖看到了他，他的苦日子似乎走到了尽头。大概是为了向世人宣示善人有善报，善良的佛祖从天上垂下了一根细细的蜘蛛丝，一直到达地狱的底部。纤细的蜘蛛丝在“幸运儿”的眼前晃了几晃，还是在跳跃着的业火的照耀下才引起了他的注意。面容呆滞的他因为在地狱呆得太久，早已放弃了对不公的抱怨和对获救的期望，所以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摆在面前的机遇。他慌忙用双手抓住了几乎看不见的蜘蛛丝，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样。他甚至没来想到要试试蜘蛛丝是否结实，就手脚并用沿着这若有若无的希望向上爬。然而地狱里其他的人或鬼也不是瞎子，有谁不想离开这个充满绝望的地方。当他们看到一条出路、看到曾经和自己共患难的兄弟即将成为叛徒，他们出奇愤怒，甚至比最初发现自己落入地狱时还要厉害。他们挤作一团，你推我攘，都要沿着这弱不禁风的蜘蛛丝向上爬。成堆的失败者在蜘蛛丝下变成成功者的垫脚石，这些踩着别人头颅的后来者的胳膊笔直地向上伸着，手掌用力张开，眼看就要触及“幸运儿”的脚踝。也许他们只是想帮助“幸运儿”更快地向上爬，但站在“幸运儿”的角度，看到自己身后黑压压的人群，以及人群脚下踩着的同类，我想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：必须把靠近自己的人踢下去，来一个踢下去一个！他有没有想过“双赢”甚至“多赢”的可能呢？恐怕在长期绝望、极度恐惧的状态下，能冒出这种想法的只有佛祖本人了。于是“幸运儿”做出了当时最正常、最明智的决定。然后因为他的自私和贪婪，佛祖让蜘蛛丝从“幸运儿”手中断掉，“幸运儿”和他身后的所有人又重新跌入了绝望的深渊。
每当我想起这个故事，都觉得汗毛倒竖，全身冷汗，如同在三伏天得了场重感冒。
不过，让我感到害怕的却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人格的低劣，以及由此引发的对整个人类黑暗面的反思。让我感到脊背发凉的却是故事的始作俑者――一直高高在上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佛祖。
昔日唐玄奘恨不能救天下苍生，于是远渡西域求取真经。他无非是寄希望于佛祖法力无边，能渡尽天下受苦受难的人。然而偏偏这个故事中的佛祖，让我感到仿佛是恶魔的化身。如果不是在幸福的天上一个人无聊，他会向下看那一眼吗？如果他的法力有限，又怎么能使一跟细细的蜘蛛丝无限延伸到地狱，又能够承受多个人的重量呢？如果他想救人于水火，为什么要有所筛选呢？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，为什么很快又轻易放弃呢？所有的问题都只能让我联想到一种可能：佛祖在垂下蜘蛛丝之前，已经有十分的把握确信，以上的故事将无可避免地发生。那么，为什么还要让那根反射着渺茫光芒的蜘蛛丝，出现在已经绝望很久的“幸运儿”还有他的同类眼前呢？
如果我是个悲观的人，我一定会想：佛祖对这些地狱里的倒霉鬼们还抱有最后的希望；即使他认为很可能惨剧会发生，他还是希望试一试――或许自己是错的。以此推之，在佛祖的潜意识里，对人类该是多绝望；佛祖居住的极乐世界，在我眼中反倒更像是地狱了。
然而我并不悲观，因此我对这个传说的第一反应是：佛祖是因为无聊，所以导演了这出惨剧，然后自己安全地躲在天上，津津有味地观看，说不定还面带微笑、大口嚼着爆米花。
这种情境，和我看银幕里的表演、读书本上的故事，是何等相似。
佛祖其实是个胆小鬼，我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断。他的双眼，其实一天都没离开过地面吧。他渴望看到其他人的挣扎、无助、绝望，由此才能确信他人和自己一样弱小，这样才能多少给自己一丝安全感。他可以站在高高的天上，同时在精神上高高在上地说：“看，你们人类就是这样弱小，所以你们需要我的庇护和救赎。”假如那个“幸运儿”没有把同伴踢下去、假如他们同心协力，或许每个人都能得救、或许他们发现根本不需要佛祖的蜘蛛丝、或许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活在地狱。但至少在这一点上，佛祖胜利了。人类到底是弱小的，因为弱小，所以恐惧。
人类最接近本能的逻辑、甚至可以说是智慧的基础，大概就是通过比较做出选择、取舍了。比如身边没有其他人类，人类的孩子或许就难以意识到自己是人类的事实。所以与其说人因为自己弱小而恐惧，不如说人因为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恐惧而恐惧――仅仅是因为自己显得和他人不同罢了。即使是头上挂着蜘蛛丝的人，也会嘲笑其他人的蜘蛛丝没有自己的结实吧；或许恰恰是因为这种嘲笑，才使嘲笑他人的人看到自己眼前的蜘蛛丝，从而多了几分希望。
如此说来，哪里是佛祖渡人，反而是人渡佛祖了。
说不定那个“幸运儿”才是真正的佛祖呢？毕竟一根蜘蛛丝有两个头，究竟是谁在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呢？
传说中，既然有了佛祖的名号，必然不能够承认自己的弱小，于是可怜的佛祖只能通过行为艺术，借助以“幸运儿”为首的一帮群众演员，来微妙地掩饰自己主角的地位，却显得欲盖弥彰。不过，就像一部电影、一个故事只能有一个主角，佛祖注定是极少数派，偶尔玩玩行为艺术也无可厚非。
佛祖自始至终一语不发，说不定他是有口难言、或者干脆是个哑巴呢？一根纤细的蜘蛛丝，一个不起眼的道具，说不定是他最后的手段呢？佛祖的心意，“幸运儿”们又能否觉察到呢？都说命运的红线将有情人绑在了一起，使他们能够心意相通；佛祖放出的蜘蛛丝，究竟是钓饵呢，还是红线一般的存在？当我想当然地以为佛祖是为了警世才用蜘蛛丝作为象征时，我怎么会忽视了最简单的可能――佛祖不就是曾经被“幸运儿”从水中救起的蜘蛛呢？
佛祖只不过是一只曾经无力自保、被人救起却无法化身为女子报恩、只能通过自己仅有的一根蜘蛛丝向恩人传达爱意、最终却不能被爱人理解的可怜的蜘蛛罢了。
我反倒开始同情起佛祖来。为了让这根蜘蛛丝伸长到不可触及的远方、为了让它结实到足以承受爱人的重量，佛祖――或者蜘蛛――究竟努力了多少年啊。
有人说爱情总让人越发觉察到自己的无力、总伴随着绝望，又有人说只有在不安和恐惧中才能产生爱情。我不知道，世上有多少人在死命地抓住自己的蜘蛛丝，充满着绝望和希望。蜘蛛丝那头系着的，是爱情，是欲望，还是一个同样弱小又恐惧的人，或者只是自己呢？
邻居家小男孩的所作所为――将毫无反抗能力的蚂蚁一只只压死，谁说就不可能是他从蚂蚁身上看到了自己，进而对蚂蚁深情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呢？他脸上挂着纯真的、发自内心的微笑，简直是个天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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